姥姥九十二岁了，背驼得厉害，像一张拉满的弓，又像一株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树。即便如此，她仍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，种些大蒜玉米，偶尔也栽种一些大豆。儿孙们每每劝她歇息，她总拒绝道：“闲着也是闲着，种点东西，心里踏实。”

我幼时回家乡时，常见她弓着背在田间劳作，那时她的背虽已弯曲，却还能利落地挥锄。如今她的动作迟缓了许多，锄头举得不高，落下时也显得力不从心。泥土却依旧被她翻得松软，菜苗排得整齐，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规矩在约束着它们生长。

姥姥经历过战争，但是她很少提起那些年月，只偶尔在夏夜的院子里，摇着蒲扇，漏出一两句“那年头”如何如何。她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浑浊，却又似乎格外明亮。我疑心她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，或许是那些早已消逝的枪炮声，又或许是饥饿的人们在田野上踉跄的身影。

饥荒的年月里，她吃过树皮，啃过草根。她常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粮食的金贵，碗里剩下的饭菜就倒掉。“作孽啊。”她这样说着，把桌上的饭粒一颗颗捡起来放进嘴里。她的手指关节粗大，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，那鼓起来的血管就像一片枯叶的脉络。

儿孙们都很孝顺，接她去城里住过几次。高楼大厦里，她总是坐立不安，像个迷路的孩子。电梯的轰响让她心惊，车流的喧嚣使她夜不能寐。不到半月，她便嚷嚷着要回去。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。”她这样解释。儿孙们拗不过固执的她，只得送她回老屋。她踏进自己的院子，整个人便活泛起来，仿佛一棵即将枯萎的植物重新获得了生机。

她不愿给后辈“添乱”。生病了忍着不说，缺什么也不开口，连我们给她买的新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底，仍旧穿着那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衫。我有时疑心，她是不是把自己也当成了那件旧衫，虽然破旧，却还能蔽体，便不愿轻易丢弃。

去年冬天特别冷，她的胃疼得厉害，却还是天不亮就起床，摸黑去地里转一圈。母亲劝她，她却道：“不去看看，心里不踏实。”她拖着那条疼腿，在晨霜覆盖的田埂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，恍惚间觉得她与那片土地已经长在了一起，分不清是她守着地，还是地养着她。

前些时日我去看她，她正坐在门槛上剥着大蒜。阳光斜斜地照在她佝偻的背上，在地上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她剥得很慢，却很仔细，每一粒大蒜都要在手里转上几转才放进碗里。我蹲下来帮她，她却不许，说我会把大蒜糟蹋了。

“人老了，就这点用处了。”她忽然说道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
我抬头看她，发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点光。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执意要守着那一亩三分地。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，她还能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，而不是一个等着别人伺候的老废物。她的背虽然弯了，精神却还直挺挺地立着。

姥姥的腰越来越弯了，像一株熟透的麦穗，沉甸甸地垂向大地。而大地，正以无言的姿态，准备接纳她的一切。